鸦片战争的外交得失
鸦片战争从字面上说是围绕鸦片问题所引发的战争,可以用于第一次鸦片战争(1840-1842),但第二次鸦片战争的主要起因则是英法美俄四国要求修约被拒。英法美要修的约是第一次鸦片战争后签订的《南京条约》《望厦条约》、《黄埔条约》以及它们附属条约如与关税相关的《虎门条约》。俄国没有参加战争,但要求重新审议过去康熙和雍正年间签订的两国边界、商贸条约,并在这些条约的基础上签订新的条约 - 当然也是英法美的目标。
两次鸦片战争进程中,清军地军事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被打败。不要说海战或者近岸战斗,就是清军擅长的陆战,大都以清军败绩结束。不排除个别战斗中清军给敌军以杀伤,但从战略战术、武器装备、士兵素质等军事要素上,清军均处于下风。1860年秋,咸丰皇帝动员了数万部队交僧格林沁、胜保等人指挥,在八里桥与英法联军决战,结果还是一触即溃,不到两个月即签订《北京条约》,圆明园也被烧掉了。然而对于清朝来说,幸运的是列强的目的不是推翻清王朝的统治,因为即使对中国实行了军事占领,列强自身无法实行长期的有效治理,而清朝内部也没有一支可以替代满清的政治力量。列强来势汹汹但并不危及自身统治,直到1861年发生“辛酉政变”,慈禧和恭亲王掌权后才看清楚这个形势。
两次鸦片战争期间发生许多战事,但其破坏力并不强。广州是鸦片战争的发源地,1841年春夏间因交了“赎城费”英军未进城,广州免遭战火;1857底英法联军虽进入广州并占领三年,城内生活照旧;南京未被占领,天津和北京被占领也没有遭到大规模破坏,但不利影响是多方面的:政治上,国家打了败仗,说明军队不行;割让香港,东北大片领土丧失,立国二百年所未有,极大地影响了朝廷的威望,向下发号施令不会像过去那么灵了,老百姓不大受管了; 经济上,取消了行商制度,十三行没有了,行商及官绅损失惨重;漕运制度变化,东部沿海地区许多人失业,没了生计;文化上,允许自由传教后,教案频发,冲突不断,民间的怨恨情绪不断增加。列强看出清朝的衰弱,以武力做后盾,得寸进尺,寻找借口,施加压力,签订一个又一个不平等条约,不仅获得巨利,还诱发了日本的侵华野心,对包括日本在内的亚洲各国人民造成巨大痛苦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鸦片战争开了个坏头,树立了很坏的榜样,是近代中国受难的源头。
虽然军事上一败涂地,如果外交得法,不仅可以减少损失,甚至有可能与西方及时建立平等关系,继之学习和赶超西方。因此,鸦片战争中的外交问题成为笔者关注的焦点。
理想的状态是,清朝通过广州这个窗口了解英国及欧洲的动向,与英国联手,迅速改革,强化国防力量,维护国家利益特别是保持国家领土完整,同时与欧洲列强齐头并进,维护亚洲乃至世界的和平。这些要求在现在看可能太高了,但在强敌面前吃了亏,清政府不仅不反思,连“知己知彼”的基本功夫都不愿意做,不能利用十三行行商、东印度公司、澳门这些有利资源,切实了解对手的实际情形,及时调整对策,因势利导,反而一错再错,直到事到不可收拾的地步。
对外交失败的结果,道光和咸丰负总责。他们的的决策变来变去,总是强硬开始,妥协结束。事前也没有通盘的计划,事到眼前全靠谕旨行事,其措词往往是模棱两可,1838年12月31日,道光派林则徐去广州,如此重大委任,其上谕只有47个字,“谕内阁:湖广总督兼兵部尚书衔林则徐,著颁给钦差大臣关防,驰驿前往广东,查办海口事件,所有该省水师,兼归节制。”相比之下,1840年2月20日,巴麦尊给义律的指令至少在2000词以上,行文逻辑性强,明确指明目标和实现的步骤,同时还考虑到情形的变化和应对办法。不知道道光私下里是否给过林更细致的书面指示,即便有,其质量也不甚期待。
关键岗位的人事选择和表现问题不少。鸦片战争发生的前几年,广州的许多情况已属于国与国之间的外交问题,超出地方当局的应对能力,必须由两国官方出面解决;可北京坚持坚持旧制度,外方多申诉,均要求回广东商谈。可事实证明,只有中央政府亲自出面,主导谈判的全过程且主要谈判地在北京,问题才能全面解决。林则徐时期,清政府主要面对英国一国,到了耆英时,面对英法美三国;最后,在叶名琛主政时期,又加上俄国,成了四国,情形更加复杂。林则徐虎门销烟,捅了“马蜂窝”,琦善更差,把香港也搞丢了,道光派耆英到广东收拾残局,避免了更坏的结果;咸丰入继大统,不吸取教训,继续重用主战派,叶名琛刚愎自用,城陷身死域外,直到派桂良出面,苦撑“抚局”,才有最后的“了局”。
四国在外交上取胜的因素很多,情报是突出的一项。
英国东印度公司在华深耕多年,积累了大量关于中国社会各方面的信息,对于中国官场运作也很熟悉;他们雇用商人、传教士到中国东部沿海乘船旅行,搜集地理军事民俗等情报;资助马礼逊编辑《华英字典》和来华传教士在广东办报,如著名的《中国丛报》(China Repositary),其深度和广度令人惊讶。相比之下,清朝对英国国情了解很少,有限的相关情况也是道听途说的二手甚至三手信息,谬误甚多;不仅如此,保密工作表现不佳,重要文件常被泄漏,道咸同三朝都有圣旨泄漏事件,性质最为恶劣的是叶名琛档案被抢,大量机密暴露,令英人在谈判中占得先机,还直接导致耆英天津受辱被皇帝赐死;“反间”也常出大错,1860年9月,额尔金的秘书洛赫和巴夏礼被僧格林泌抓获后押往北京,联军兵临北京安定门外,要求确认二人生死,恒祺代为传话,洛赫竟然还能借在衣物上写字向外传递情报!
在外交谈判的关键人物中,除两位皇帝外,中方有林则徐、琦善、耆英、叶名琛、桂良、恭亲王奕诉六人,外方除了各国首脑,在“一线“的有义律(Charles Elliot), 璞鼎查、巴夏礼、额尔金兄弟、法国的葛罗和俄国的普提雅廷。朝廷在“剿抚”之间举棋不定,由于双方军事实力悬殊,妥协是上策,所以还是耆英和桂良的办法能够奏效。特别是桂良,他对局势认识清晰,遇事稳重,在关键的问题是又能坚持原则,其耐心的品质尤为突出,多次顶住咸丰皇帝多次不切实际的要求、压力甚至威胁,使谈判得以顺利进行;恭亲王是咸丰皇帝弟弟,皇亲贵胄,深得依赖,恭亲王也不负期望,及时开城,使北京免遭战火,与四国签约,但没有桂良的铺垫,恭亲王要想成事也难。
外方代表中,表现最为突出的是义律、巴夏礼和普提雅廷。1834年10月律劳卑身死,英国期望与中方建立政府间关系的努力再次失败,英国在广东设置的商务监督一职也多次更换,直到1836年底,由义律担任这一职务,直到1841年,前后长达五年。义律最大的特点是“能熬”,也就是韧性强,不达目的不罢休。面对在华英商的不信任和广东当局的敌视,他改变“静默”策略“,积极争取进驻广州,获得广东当局对其官方地位的认可;林则徐到广州后,措施严厉且急促,压力是空前的,他冷静应对,带领英国人退往澳门、香港,又和全体在港英人在外海飘泊数月之久,终于等到英国大军前来。
巴夏礼起自寒微,十二岁随家人来华,受璞鼎查、阿礼国等人提携,刻苦学习中文,先后担任厦门和广州的领事,是引发第二次鸦片战争的“亚罗号事件”的主要当事人。1858年初,英法联军攻陷广州后,实行军事管制,建立了以巴夏礼为首的三人委员会,扶持柏贵为傀儡,发号施令,巴夏礼实际上成为相当于两广东总督的两广地区最高官员;额尔金来华后,他又被招去协助,参与谈判工作,其风格强硬但又是中国通,看问题往往能抓住要害,清朝官员很是头痛,对他也非常痛恨,于1860年9月18日在军前将其抓获并押往北京,但在联军的声援下获得释放,英国从《北京条约》中获得利益,巴夏礼助力甚巨;
普提雅廷是俄罗斯贵族出身,早年参加海军,20多岁就随海军进行了环球航行,参加过希腊独立战争和高加索战争,他最有名的经历是1852年率队到日本签约,历尽曲折,直到1855年春才回到俄国,与日本签订了《下田条约》。1857年底,普提雅廷到香港,随英法美代表北上,经上海到天津,参与相关的谈判。和美国一样,他手中没有部队,对华谈判由英法主导。但他敏锐地看到,由于英国过于强势,提出的要求令中方难以承受,中方总是希望美俄出面说和,他便将这个需求同俄国对华领土野心联系起来,他和俄国西伯利亚总督穆拉维约夫遥相呼应,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,诱使清政府一步步陷入圈套之中,等到清政府明白过来以后却为时已晚,东北大片领土开始丢失。
打不过就谈,边谈边学,变被动为主动,尽快扭转局面;打得过也谈,对自己也没有坏处; 具体经办人员不够得力就及时调整人事;积极了解对手的全部信息,又注意不泄漏我方机密,细致斟酌条款,抓大放小,为将来开好局......这好像是公司经理做年终总结,但其中的道理并不过时,也适用于道咸时代。遥想康熙皇帝面临那么复杂的局面,应对得法,取得巨大成功,同样是皇帝,一个王朝内的皇帝,道咸二帝与康熙对比之高下不以道里计,个中原由发人深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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